第十六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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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
雖然萬二郎背著張旭成功突圍回到了山寨，可醫師看過後卻說他傷得太重，肝膽破裂，短時間內恐怕沒辦法再進行移動，這也就意味著，他們沒辦法帶他逃出去了。
“還有，他的腿……”看著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張旭，醫師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“三頭領的腿，只怕是保不住了。”
萬二郎聽著只覺得腿腳一軟，若非楊智賢在一旁及時扶住他，恐怕他會直接癱倒在地。
“怎會這樣……怎麽會……”前一日還在同他說著等他回來要請他喝酒的張旭，此刻無知無覺地在他面前躺著，他渾身都是傷，布條裹了一層接一層，卻依舊有血從中滲透出來。
“張旭，哥哥對不住你，是哥哥我對不住你啊……”
若非他覺得開戰前要備足糧草，若非他派張旭只身下山，若非如此，張旭又怎會遭此一劫，又怎會變成如今這樣。
他緊緊地抓著張旭的手搖晃，可那人的手冰涼，若非鼻間還有微弱的呼吸，他真會以為此人已經離他而去。
“張旭啊……求你醒醒，求你……不要扔下我……”
萬二郎跪了下來，將頭抵在張旭的手上，身旁的楊智賢也隨著他蹲下身子，見他渾身顫抖哭得無聲，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眼前悲傷的人，只能默默地抱住了萬二郎的肩膀。
“張旭命硬，他一定能挺過來的。”
可折了一腿，自此淪為一個再也走不了路的廢人，那樣驕傲張狂的張旭又怎麽能夠忍受。楊智賢拍著萬二郎的背，一時間他也不知道張旭究竟是醒來還是就這樣離去的好。
先前一戰為了掩護萬二郎撤退，蘇木身上也受了些傷，淩小九為他包紮著流血的胳膊，可蘇木的眼神一直在不放心地眺望著寨門的方向。
淩小九看出了他心中的擔憂，於是將方才嘍啰稟報的情況告知了蘇木。
“你放心，雖然官兵已經圍住了石關寨，可他們好像並沒有打算就此進攻，似乎是想等大軍休整後再將我們一網打盡。”
蘇木聽後果真放松了身體。
“不管他們的目的如何，至少也給了我們喘口氣的時間。”
他後仰著頭靠在身後的椅背上，身體放松下來這才感覺到胳膊上一陣一陣的疼痛。
“但眼下又該怎麽辦呢？敵軍來勢洶洶，咱們撐不了太久，可若是要逃，四面皆是官兵，出了山寨又能逃到哪裏去呢？”
“是啊，我們還能逃到哪裏去呢？”
這也正是蘇木頭疼的地方，萬二郎執意要回山寨的時候，他有過一瞬間的遲疑，可張旭的傷勢不容樂觀，若是跟著他們一路奔波逃亡，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徹底斷氣。
雖然他們來石關寨的日子並沒有多久，可他的心裏早已將這裏的人當作了兄弟，所以他只猶豫了一瞬，隨即便掩護著萬二郎往山寨撤去。
哪怕這一舉動會讓自己陷入危難之地，可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放棄自己的兄弟。
張旭醒來的時候很是茫然，他看著頭頂的房梁呆楞了好長一段時間，直到尖銳的耳鳴漸漸消去他才聽到萬二郎呼喚自己的聲音。
“大……哥？”
破碎的嗓子沙啞地回應著，萬二郎抓住張旭的手，看他渙散的眼神終於一點點清醒過來。
“大哥？呃……”
可意識清醒後全身各處的疼痛便撲面而來，尤其是他的腿，他感覺不到自己右腿的存在了。
“大哥……大哥……我的腿……我的腿怎麽了？”
張旭恐慌地喊著他，額頭上因為疼痛細細密密地布滿了汗，萬二郎拿著巾帕為他擦拭，可對他身上發生的噩耗，他不知道該怎麽同他講。
“張旭，你冷靜些，先聽我說。”萬二郎抓住他的肩膀不讓他掀開被子，見張旭的眼中滿滿的都是恐懼，他猶豫了一下，最終還是咬咬牙告知了他實情。
“你的腿傷得太重，醫師說……保不住了。”
張旭的表情僵住了，半響，他才好似茫然地輕聲問道：“我已經是個廢人了？”
“不是的張旭……”
“我今後再也走不了路，再也沒辦法打仗了，是不是？”
萬二郎倒希望他能同以前一樣朝人發脾氣，恨他沒有本事，怨他來得太晚，不管怎樣也好過像如今這般，如同一個無措的孩子喃喃地問著他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大大地睜著，淚水一滴一滴地從其中滾落下來。
“我已經成為你們的累贅了，是不是？”
“張旭，你給我聽好了。”那人自暴自棄的模樣紮痛了他的心，他一把揪過張旭的衣領，似乎是想讓他閉嘴不要再說了，可看著他蓄滿了淚水的眼睛，看著他眼中的無盡絕望與傷痛，萬二郎最終還是低下了頭，將滿身是傷的他輕輕地抱在了懷裏。
“你不是累贅，永遠不是，你是我們的兄弟，不論發生何事，大哥永遠都不會丟下你的，你信我。”
身上的遭遇和疼痛都沒能讓他痛哭，可萬二郎僅僅一句承諾卻讓他好不容易鑄造的堅強瞬間崩潰，他埋在萬二郎的胸前，伸手抓著他的衣襟泣不成聲。
“對不起張旭，哥哥對不起你……”
如若可以，萬二郎也希望遭此一劫的能夠是自己，若那時是他替張旭下山的就好了，若他在得知消息後能夠去得再早些就好了，可事已至此，無法反悔，他抱著懷中嚎啕大哭的張旭，心頭的愧疚與悔恨伴著一聲聲的哭泣幾乎要將他整個吞沒。
可張旭畢竟是個重傷未愈之人，哭了一會就累得昏睡了過去，萬二郎替他蓋好了被子，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，踏出這個房門，他便還是主管山寨的大頭領，他不能在弟兄們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，尤其是在當下這種時刻，更需要他出面穩住軍心。
日頭一點一點地過去，可直到天邊最後一抹光亮都被吞噬幹凈，圍困的山寨眾人也依舊沒能想到脫困的辦法，往日裏喧鬧的山寨此刻死氣沈沈，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沈重的表情，誰都知道明日會有一場惡仗要打，可誰也不知道明日過後自己還能否再有明日。
夜色已深，萬二郎心中煩躁，本打算再去看看張旭，可就快要進屋時，卻忽見蘇木從外頭匆匆來報。
“萬大哥，我帶弟兄們去山寨外圍探過路了，四面都被堵死了，根本沒辦法出去。”
“看來韓勇這次是打定主意要拿下我石關寨了。”
萬二郎嘆了口氣，如今看來明日一戰在所難免，可面對朝廷幾萬人馬，他小小的石關寨又能有幾分勝算呢？
“萬大哥……”蘇木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糾結，似乎是在猶豫接下來的話到底該不該說。萬二郎也知道蘇木平日裏鬼點子多，說不定此刻也能想到些旁人想不到的辦法。
“蘇木兄弟，但說無妨。”
“小弟曾聽一個會觀天象的老乞丐說過，月暈則風，何方有缺，何方有風，今夜恰好有月暈，明日定會刮起大風。”萬二郎擡起頭，果真見夜空中的皓月此刻正泛著淡淡的月暈。
“萬大哥，你我都知道明日若是和官兵硬碰硬只會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，倒不如遣散眾人，點燃山寨，趁山火彌漫之際借機突圍。”
這辦法確實是好，若放在以往，萬二郎自然是會立即同意的，可如今……他瞥了一眼屋內躺著還在昏睡的張旭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。
“不可，張旭的身子……經不住這般折騰，到時候山火彌漫，咱們帶著他又該如何撤離？”見他搖頭，蘇木也不好再說什麽，此計怕是突圍的唯一辦法，可若是其中加入一個不方便移動的張旭，這也正是他一開始會猶豫的原因。
“讓我再想想吧，辛苦了。”萬二郎拍了拍蘇木的肩，因遭此大劫，全寨上下都一整天沒有休息，蘇木的臉上再難掩疲憊的倦容，萬二郎本想讓他去休息一會兒，可他卻說：“萬大哥，你不也是嗎，忙了一整天，想著明日即將到來的一戰，今夜誰還有心思睡覺啊。”
是啊，萬二郎再次轉頭看了看屋內，本想著去看看張旭，可如今被這麽一攪，心裏更是煩躁，他怕自己在張旭面前偽裝不住，叫那人看出點什麽來就不好了，於是他並沒有進屋，而是選擇了在日後讓他後悔萬分的決定。
就在他離開後，躺在床上的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，張旭並沒有睡著，萬二郎和蘇木在屋外的談話他也聽得一清二楚。
“大哥，終究是我……連累了你們啊……”
淚水滑過眼角，如同熾熱的血染紅了身下的被褥，等路過的嘍啰聞到屋內傳來的血腥氣時，推開門只看到床上垂下的手和還在滴落的血珠。
萬二郎站在瞭望臺上，看著天邊漸漸亮起的日光深深地嘆了口氣，發自內心的無力感包裹著他，整個山寨的命運壓在他的頭上，壓得他幾乎都要喘不過氣。
不是沒想過這一天的到來，或者說，從他決定落草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註定了最後只會是這樣悲慘的結局，可當朝廷真的兵臨城下，當山寨真的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，他還是會心有不甘，還是會對無法扭轉局勢的自己感到深深的失望。
當嘍啰找到他時，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聽錯了，昨夜還好端端睡著的張旭怎麽會突然離去，可當他踉蹌著跑到張旭的屋內，所有人都在，楊智賢看到他，拍了拍他的肩對他搖了搖頭。
萬二郎的臉色瞬間白了，看上去比床上躺著的張旭還要白上幾分，他顫抖著伸出手去，可當終於碰到張旭的臉時，觸手已經一片冰涼。
“張旭……你是嚇唬哥哥的是不是……不要鬧了，快起來，我們快要開戰了，你也不希望哥哥在戰場上還要為你分心不是……”
可不管他如何呼喊，如何搖晃，床上的人就像是睡著了一般，只是這一睡，便再也不會醒過來了。
“張旭，你怎麽能……你怎麽能就這樣丟下我們，當初歃血為盟時說過什麽難道你都忘了嗎，我們三個明明發過誓，說好要同生共死的，你怎麽……怎麽就一個人先行離去了……”
楊智賢站在一旁，看著萬二郎的哭喊最終也還是轉過頭去默默地落了淚。
脖子上的劃痕很深，看得出來張旭這一割沒給自己留半分餘地，萬二郎摸著他的傷口，顫抖的手幾乎都無法控制。
他該多疼啊，好不容易從閻王手裏搶回一條命來，可最後卻還是因為他們讓張旭再度放棄了自己的性命，他想讓山寨的其他人能夠丟下他這個累贅，他想讓他們能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。
“可你這麽做，對得起我們嗎，你對得起我嗎，張旭！”
萬二郎扯著張旭染血的衣裳低聲怮哭，可躺著的人已經再也無法開口回答他，淩小九背過身擡起頭，哭得快要接不上氣，蘇木的眼眶也已經濕潤，或許是因為他們歲數相當，在整個山寨裏，要數和他最聊得來的，莫過於這個性情剛烈卻重情重義的三頭領，明明不久前他們還坐在一起喝酒暢談，可轉眼這樣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如同秋日的落葉一般隨風飄去了。
“萬大哥，張旭……已經離去了，可咱們……不能讓他的犧牲變得沒有意義。”
蘇木扶起了悲痛的萬二郎，看著床上已經沒了氣息的張旭，萬二郎的拳頭越握越緊，對朝廷的仇恨，對自己的憎恨，怒火壓過了悲痛，讓他恨不得就此提刀出去與韓勇拼個你死我活。
可他不能，為了山寨眾人，他不能。
“傳令下去，讓弟兄們到廳前集合，我有話要對大家說。”
沒有時間在這裏悲傷了，最後再看一眼床上的人，萬二郎咬牙強迫自己轉身離去。
蘇木說得沒錯，張旭用命換來的機會不能就這樣白白浪費，他沒能救下張旭，至少，不能讓手底下的這幫兄弟再去白白送命。
官兵已經打到了門口，這個時候召集大家只能是為說些鼓舞士氣之類的話，可嘍啰們萬萬沒想到，萬二郎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要解散石關寨，就此遣散眾人。
“大頭領，我們既已入了石關寨，生是石關寨的人，死是石關寨的魂，弟兄們不怕死，為了頭領們，我等兄弟願與山寨共存亡！”
“對，我等願與山寨共存亡！”
這些嘍啰除了早先和張旭一同上山的那幫人外，後來加入的大多都是些走投無路之人，因得頭領的青睞才在世上有了一片存活之地，為報頭領的恩情，哪怕讓他們賠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。
“大頭領，你就讓弟兄們留下來吧，三頭領的仇，咱們不能不報！”
“正是因為張旭，所以你們才更要走！”萬二郎厲聲說道，“若你們都死了，那他的犧牲……又有何意義？”
“大頭領……大頭領……”
見底下的人遲遲都不肯動，萬二郎走下臺階直接擡腿踹他們，可就算被踹倒在地，嘍啰們也還是扯著他的褲腳，哀求著萬二郎莫要拋棄他們。
“大頭領，我們不走，大頭領！”
哭聲，喊聲，直到後來憤怒謾罵的萬二郎自己的嗓音裏也帶了顫，到底是相處了那麽多年的兄弟，若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浩劫，他又怎麽舍得與他們分離。
“若你們還認我這個大頭領，那就聽我最後一個命令，走。”
天邊起了風，呼呼的刮得人臉上生疼，嘍啰們哽咽地搖頭望著他，帶著哭腔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地哀求著。
“走啊！”
他甩開眾人背轉過身，無人看到他的臉上此刻也已經滿是淚水。
“走吧，莫要讓我再說一遍。”
見他態度如此堅決，嘍啰們便也知道此事已經沒有了轉折的餘地，他們流著淚跪下來，頭重重地磕在地上。
這一拜，謝萬二郎當年的收留之恩，這一別，從今往後世上再無石關寨。
楊智賢和其他人將茅草堆放在山寨外圍，等火一點著借著大風便可蔓延成山火，萬二郎和眾兄弟都已經告別完，得了他的指令，在火蔓延後嘍啰們將與他們背道而馳，朝廷的人馬難顧兩頭，二者選其一必定會選擇抓捕山寨的幾位頭領，張旭用他的命這才換來讓眾人撤離的機會，他們也得以身作餌給弟兄們拼得一條生路出來。
“大哥。”楊智賢將火把遞給萬二郎，他們站在山寨的門口，看著寨門上方掛著的牌匾，那是他們三個剛剛結拜時親手做的，楊智賢提筆，萬二郎雕刻，再由張旭掛匾，自此，石關山上的小山寨終於有了屬於它自己的名字。
“終有一日，我們要讓石關寨揚名天下，讓世間的可憐人都能有一個容身之所，讓天下的英雄豪傑不被這黑白顛倒的世道寒了心。”
可如今，站在這塊匾下的只剩下其中的兩人，張旭為了他們曾經的志向永遠地閉上了眼睛。
“大哥，燒了吧。”
火把擲出，便再也沒了回頭路，嘍啰們已經全部撤離，他們最後再看了一眼曾經的山寨，那個承載了他們全部回憶的地方，如今和張旭一起化作了熊熊的大火。
“張旭，哥哥們走了。”
萬二郎和楊智賢抱拳，一如當年他們結拜的那天。
“奈何橋上莫要忘了我們，你我約定好了，來世，咱們還做兄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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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萬二郎背著張旭成功突圍回到了山寨，可醫師看過後卻說他傷得太重，肝膽破裂，短時間內恐怕沒辦法再進行移動，這也就意味著，他們沒辦法帶他逃出去了。
“還有，他的腿……”看著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張旭，醫師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“三頭領的腿，只怕是保不住了。”
萬二郎聽著只覺得腿腳一軟，若非楊智賢在一旁及時扶住他，恐怕他會直接癱倒在地。
“怎會這樣……怎麽會……”前一日還在同他說著等他回來要請他喝酒的張旭，此刻無知無覺地在他面前躺著，他渾身都是傷，布條裹了一層接一層，卻依舊有血從中滲透出來。
“張旭，哥哥對不住你，是哥哥我對不住你啊……”
若非他覺得開戰前要備足糧草，若非他派張旭只身下山，若非如此，張旭又怎會遭此一劫，又怎會變成如今這樣。
他緊緊地抓著張旭的手搖晃，可那人的手冰涼，若非鼻間還有微弱的呼吸，他真會以為此人已經離他而去。
“張旭啊……求你醒醒，求你……不要扔下我……”
萬二郎跪了下來，將頭抵在張旭的手上，身旁的楊智賢也隨著他蹲下身子，見他渾身顫抖哭得無聲，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眼前悲傷的人，只能默默地抱住了萬二郎的肩膀。
“張旭命硬，他一定能挺過來的。”
可折了一腿，自此淪為一個再也走不了路的廢人，那樣驕傲張狂的張旭又怎麽能夠忍受。楊智賢拍著萬二郎的背，一時間他也不知道張旭究竟是醒來還是就這樣離去的好。
先前一戰為了掩護萬二郎撤退，蘇木身上也受了些傷，淩小九為他包紮著流血的胳膊，可蘇木的眼神一直在不放心地眺望著寨門的方向。
淩小九看出了他心中的擔憂，於是將方才嘍啰稟報的情況告知了蘇木。
“你放心，雖然官兵已經圍住了石關寨，可他們好像並沒有打算就此進攻，似乎是想等大軍休整後再將我們一網打盡。”
蘇木聽後果真放松了身體。
“不管他們的目的如何，至少也給了我們喘口氣的時間。”
他後仰著頭靠在身後的椅背上，身體放松下來這才感覺到胳膊上一陣一陣的疼痛。
“但眼下又該怎麽辦呢？敵軍來勢洶洶，咱們撐不了太久，可若是要逃，四面皆是官兵，出了山寨又能逃到哪裏去呢？”
“是啊，我們還能逃到哪裏去呢？”
這也正是蘇木頭疼的地方，萬二郎執意要回山寨的時候，他有過一瞬間的遲疑，可張旭的傷勢不容樂觀，若是跟著他們一路奔波逃亡，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徹底斷氣。
雖然他們來石關寨的日子並沒有多久，可他的心裏早已將這裏的人當作了兄弟，所以他只猶豫了一瞬，隨即便掩護著萬二郎往山寨撤去。
哪怕這一舉動會讓自己陷入危難之地，可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放棄自己的兄弟。
張旭醒來的時候很是茫然，他看著頭頂的房梁呆楞了好長一段時間，直到尖銳的耳鳴漸漸消去他才聽到萬二郎呼喚自己的聲音。
“大……哥？”
破碎的嗓子沙啞地回應著，萬二郎抓住張旭的手，看他渙散的眼神終於一點點清醒過來。
“大哥？呃……”
可意識清醒後全身各處的疼痛便撲面而來，尤其是他的腿，他感覺不到自己右腿的存在了。
“大哥……大哥……我的腿……我的腿怎麽了？”
張旭恐慌地喊著他，額頭上因為疼痛細細密密地布滿了汗，萬二郎拿著巾帕為他擦拭，可對他身上發生的噩耗，他不知道該怎麽同他講。
“張旭，你冷靜些，先聽我說。”萬二郎抓住他的肩膀不讓他掀開被子，見張旭的眼中滿滿的都是恐懼，他猶豫了一下，最終還是咬咬牙告知了他實情。
“你的腿傷得太重，醫師說……保不住了。”
張旭的表情僵住了，半響，他才好似茫然地輕聲問道：“我已經是個廢人了？”
“不是的張旭……”
“我今後再也走不了路，再也沒辦法打仗了，是不是？”
萬二郎倒希望他能同以前一樣朝人發脾氣，恨他沒有本事，怨他來得太晚，不管怎樣也好過像如今這般，如同一個無措的孩子喃喃地問著他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大大地睜著，淚水一滴一滴地從其中滾落下來。
“我已經成為你們的累贅了，是不是？”
“張旭，你給我聽好了。”那人自暴自棄的模樣紮痛了他的心，他一把揪過張旭的衣領，似乎是想讓他閉嘴不要再說了，可看著他蓄滿了淚水的眼睛，看著他眼中的無盡絕望與傷痛，萬二郎最終還是低下了頭，將滿身是傷的他輕輕地抱在了懷裏。
“你不是累贅，永遠不是，你是我們的兄弟，不論發生何事，大哥永遠都不會丟下你的，你信我。”
身上的遭遇和疼痛都沒能讓他痛哭，可萬二郎僅僅一句承諾卻讓他好不容易鑄造的堅強瞬間崩潰，他埋在萬二郎的胸前，伸手抓著他的衣襟泣不成聲。
“對不起張旭，哥哥對不起你……”
如若可以，萬二郎也希望遭此一劫的能夠是自己，若那時是他替張旭下山的就好了，若他在得知消息後能夠去得再早些就好了，可事已至此，無法反悔，他抱著懷中嚎啕大哭的張旭，心頭的愧疚與悔恨伴著一聲聲的哭泣幾乎要將他整個吞沒。
可張旭畢竟是個重傷未愈之人，哭了一會就累得昏睡了過去，萬二郎替他蓋好了被子，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，踏出這個房門，他便還是主管山寨的大頭領，他不能在弟兄們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，尤其是在當下這種時刻，更需要他出面穩住軍心。
日頭一點一點地過去，可直到天邊最後一抹光亮都被吞噬幹凈，圍困的山寨眾人也依舊沒能想到脫困的辦法，往日裏喧鬧的山寨此刻死氣沈沈，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沈重的表情，誰都知道明日會有一場惡仗要打，可誰也不知道明日過後自己還能否再有明日。
夜色已深，萬二郎心中煩躁，本打算再去看看張旭，可就快要進屋時，卻忽見蘇木從外頭匆匆來報。
“萬大哥，我帶弟兄們去山寨外圍探過路了，四面都被堵死了，根本沒辦法出去。”
“看來韓勇這次是打定主意要拿下我石關寨了。”
萬二郎嘆了口氣，如今看來明日一戰在所難免，可面對朝廷幾萬人馬，他小小的石關寨又能有幾分勝算呢？
“萬大哥……”蘇木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糾結，似乎是在猶豫接下來的話到底該不該說。萬二郎也知道蘇木平日裏鬼點子多，說不定此刻也能想到些旁人想不到的辦法。
“蘇木兄弟，但說無妨。”
“小弟曾聽一個會觀天象的老乞丐說過，月暈則風，何方有缺，何方有風，今夜恰好有月暈，明日定會刮起大風。”萬二郎擡起頭，果真見夜空中的皓月此刻正泛著淡淡的月暈。
“萬大哥，你我都知道明日若是和官兵硬碰硬只會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，倒不如遣散眾人，點燃山寨，趁山火彌漫之際借機突圍。”
這辦法確實是好，若放在以往，萬二郎自然是會立即同意的，可如今……他瞥了一眼屋內躺著還在昏睡的張旭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。
“不可，張旭的身子……經不住這般折騰，到時候山火彌漫，咱們帶著他又該如何撤離？”見他搖頭，蘇木也不好再說什麽，此計怕是突圍的唯一辦法，可若是其中加入一個不方便移動的張旭，這也正是他一開始會猶豫的原因。
“讓我再想想吧，辛苦了。”萬二郎拍了拍蘇木的肩，因遭此大劫，全寨上下都一整天沒有休息，蘇木的臉上再難掩疲憊的倦容，萬二郎本想讓他去休息一會兒，可他卻說：“萬大哥，你不也是嗎，忙了一整天，想著明日即將到來的一戰，今夜誰還有心思睡覺啊。”
是啊，萬二郎再次轉頭看了看屋內，本想著去看看張旭，可如今被這麽一攪，心裏更是煩躁，他怕自己在張旭面前偽裝不住，叫那人看出點什麽來就不好了，於是他並沒有進屋，而是選擇了在日後讓他後悔萬分的決定。
就在他離開後，躺在床上的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，張旭並沒有睡著，萬二郎和蘇木在屋外的談話他也聽得一清二楚。
“大哥，終究是我……連累了你們啊……”
淚水滑過眼角，如同熾熱的血染紅了身下的被褥，等路過的嘍啰聞到屋內傳來的血腥氣時，推開門只看到床上垂下的手和還在滴落的血珠。
萬二郎站在瞭望臺上，看著天邊漸漸亮起的日光深深地嘆了口氣，發自內心的無力感包裹著他，整個山寨的命運壓在他的頭上，壓得他幾乎都要喘不過氣。
不是沒想過這一天的到來，或者說，從他決定落草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註定了最後只會是這樣悲慘的結局，可當朝廷真的兵臨城下，當山寨真的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，他還是會心有不甘，還是會對無法扭轉局勢的自己感到深深的失望。
當嘍啰找到他時，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聽錯了，昨夜還好端端睡著的張旭怎麽會突然離去，可當他踉蹌著跑到張旭的屋內，所有人都在，楊智賢看到他，拍了拍他的肩對他搖了搖頭。
萬二郎的臉色瞬間白了，看上去比床上躺著的張旭還要白上幾分，他顫抖著伸出手去，可當終於碰到張旭的臉時，觸手已經一片冰涼。
“張旭……你是嚇唬哥哥的是不是……不要鬧了，快起來，我們快要開戰了，你也不希望哥哥在戰場上還要為你分心不是……”
可不管他如何呼喊，如何搖晃，床上的人就像是睡著了一般，只是這一睡，便再也不會醒過來了。
“張旭，你怎麽能……你怎麽能就這樣丟下我們，當初歃血為盟時說過什麽難道你都忘了嗎，我們三個明明發過誓，說好要同生共死的，你怎麽……怎麽就一個人先行離去了……”
楊智賢站在一旁，看著萬二郎的哭喊最終也還是轉過頭去默默地落了淚。
脖子上的劃痕很深，看得出來張旭這一割沒給自己留半分餘地，萬二郎摸著他的傷口，顫抖的手幾乎都無法控制。
他該多疼啊，好不容易從閻王手裏搶回一條命來，可最後卻還是因為他們讓張旭再度放棄了自己的性命，他想讓山寨的其他人能夠丟下他這個累贅，他想讓他們能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。
“可你這麽做，對得起我們嗎，你對得起我嗎，張旭！”
萬二郎扯著張旭染血的衣裳低聲怮哭，可躺著的人已經再也無法開口回答他，淩小九背過身擡起頭，哭得快要接不上氣，蘇木的眼眶也已經濕潤，或許是因為他們歲數相當，在整個山寨裏，要數和他最聊得來的，莫過於這個性情剛烈卻重情重義的三頭領，明明不久前他們還坐在一起喝酒暢談，可轉眼這樣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如同秋日的落葉一般隨風飄去了。
“萬大哥，張旭……已經離去了，可咱們……不能讓他的犧牲變得沒有意義。”
蘇木扶起了悲痛的萬二郎，看著床上已經沒了氣息的張旭，萬二郎的拳頭越握越緊，對朝廷的仇恨，對自己的憎恨，怒火壓過了悲痛，讓他恨不得就此提刀出去與韓勇拼個你死我活。
可他不能，為了山寨眾人，他不能。
“傳令下去，讓弟兄們到廳前集合，我有話要對大家說。”
沒有時間在這裏悲傷了，最後再看一眼床上的人，萬二郎咬牙強迫自己轉身離去。
蘇木說得沒錯，張旭用命換來的機會不能就這樣白白浪費，他沒能救下張旭，至少，不能讓手底下的這幫兄弟再去白白送命。
官兵已經打到了門口，這個時候召集大家只能是為說些鼓舞士氣之類的話，可嘍啰們萬萬沒想到，萬二郎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要解散石關寨，就此遣散眾人。
“大頭領，我們既已入了石關寨，生是石關寨的人，死是石關寨的魂，弟兄們不怕死，為了頭領們，我等兄弟願與山寨共存亡！”
“對，我等願與山寨共存亡！”
這些嘍啰除了早先和張旭一同上山的那幫人外，後來加入的大多都是些走投無路之人，因得頭領的青睞才在世上有了一片存活之地，為報頭領的恩情，哪怕讓他們賠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。
“大頭領，你就讓弟兄們留下來吧，三頭領的仇，咱們不能不報！”
“正是因為張旭，所以你們才更要走！”萬二郎厲聲說道，“若你們都死了，那他的犧牲……又有何意義？”
“大頭領……大頭領……”
見底下的人遲遲都不肯動，萬二郎走下臺階直接擡腿踹他們，可就算被踹倒在地，嘍啰們也還是扯著他的褲腳，哀求著萬二郎莫要拋棄他們。
“大頭領，我們不走，大頭領！”
哭聲，喊聲，直到後來憤怒謾罵的萬二郎自己的嗓音裏也帶了顫，到底是相處了那麽多年的兄弟，若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浩劫，他又怎麽舍得與他們分離。
“若你們還認我這個大頭領，那就聽我最後一個命令，走。”
天邊起了風，呼呼的刮得人臉上生疼，嘍啰們哽咽地搖頭望著他，帶著哭腔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地哀求著。
“走啊！”
他甩開眾人背轉過身，無人看到他的臉上此刻也已經滿是淚水。
“走吧，莫要讓我再說一遍。”
見他態度如此堅決，嘍啰們便也知道此事已經沒有了轉折的餘地，他們流著淚跪下來，頭重重地磕在地上。
這一拜，謝萬二郎當年的收留之恩，這一別，從今往後世上再無石關寨。
楊智賢和其他人將茅草堆放在山寨外圍，等火一點著借著大風便可蔓延成山火，萬二郎和眾兄弟都已經告別完，得了他的指令，在火蔓延後嘍啰們將與他們背道而馳，朝廷的人馬難顧兩頭，二者選其一必定會選擇抓捕山寨的幾位頭領，張旭用他的命這才換來讓眾人撤離的機會，他們也得以身作餌給弟兄們拼得一條生路出來。
“大哥。”楊智賢將火把遞給萬二郎，他們站在山寨的門口，看著寨門上方掛著的牌匾，那是他們三個剛剛結拜時親手做的，楊智賢提筆，萬二郎雕刻，再由張旭掛匾，自此，石關山上的小山寨終於有了屬於它自己的名字。
“終有一日，我們要讓石關寨揚名天下，讓世間的可憐人都能有一個容身之所，讓天下的英雄豪傑不被這黑白顛倒的世道寒了心。”
可如今，站在這塊匾下的只剩下其中的兩人，張旭為了他們曾經的志向永遠地閉上了眼睛。
“大哥，燒了吧。”
火把擲出，便再也沒了回頭路，嘍啰們已經全部撤離，他們最後再看了一眼曾經的山寨，那個承載了他們全部回憶的地方，如今和張旭一起化作了熊熊的大火。
“張旭，哥哥們走了。”
萬二郎和楊智賢抱拳，一如當年他們結拜的那天。
“奈何橋上莫要忘了我們，你我約定好了，來世，咱們還做兄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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